学习 · 语言学习合集

(一)

这几天在给学生答疑的时候发现了很多有意思的误区和疑问。想了想决定大概写个小集子,着重谈一下好的学习者,好的语言学习者和好的(语言)学习方式。

大多数国家的初高中里一种典型教育模版是,在一段时间内对某个知识模块进行渐进的教学,然后测验;一些变体在期中期末加入大测验。这是一种典型的系统范式。即,先确立目标(达成某个教育水平的人),对现有水平进行评估(入学测验),再以一定的计划(教学和考试)在这两者之间架起桥梁。

这个模版的设计理念是高度智慧和严谨的。问题在于,许多实践上的问题扭曲了设计者的本意而对其本能起的效果产生了决定性的削弱。这里只简单谈谈几点可能性:
•人力资源不足而不能精密地对每个学生的情况严格考察而进行以“达成某个教育水平的人”为目标的教学
•(阶段性的)教育者缺乏如此做的动机(只有阶段性的测验分数和实际利益挂钩)
•教育者缺乏如此做的知识
•教育者是个烂人(令人吃惊地普遍)
•办公室政治阻滞某些教育者开展好的教育(逆向选择)
•某些外部性(社会运动,硬性教学指标,…)

于是这种模版常常被实践为一种怪异的形态:某个阶段的测验分数喧宾夺主成了教学的最终目标。教育者不承认他的教学失能(有些甚至无法答出简单的学术问题),却又想获得实质上的财富和地位奖励(多发于中国);于是这种失能导致的多余成本普遍被转移到了学生身上——这就是题海战术的来源——而学生们失去空余时间,失去本留予放松而保持生理心理健康和进行其他层次和角度自我提升活动的机会后,换来的是一种针对阶段性测试的支离破碎的知识结构。其进一步的荒诞在于,绝大多数教育者深刻地轻慢这些阶段性测试的检测性。无论中国还是北美,我从未见过一节课像强调初次教学一样强调这种检测和进一步完善的关键之处;多数仅仅是花一节半节课讲评,然后马不停蹄奔向下一个板块。这种知识破碎的堆积最终无不引向某个时刻的崩溃式学习失序,或是为将来的某些知识应用上的失败埋下隐患(萨尔曼•汗:这就是为什么你数学这么烂😁)。

这种根植于整个社会-政治-经济-文化连续体的结构性失调或许要很多年才能被削弱到不造成巨大的社会效用损失的程度。于我们个人而言,更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失序对我们造成的长期健康影响和习惯/观念影响。我大胆地宣称:绝大多数人适于一种内驱的学习系统。在儿童的游戏和学习中,我们可以轻易地观察到当某个小任务被完成时他们由衷的喜悦;这种内生的自我奖励回路滥觞于一种常见的自然选择模式,即:个体获取新信息—获取生存资源-提高繁殖机会-基因易于传递。显然地,前述的教育模式的失败实践歪曲并践踏了这种内驱力,转而以一种负反馈的规训方式强迫人们学习。这是一种典型的motivation shift。即,当内生动机(intrinsic motivation)被转化成外部动机(extrinsic motivation),其持续性、烈度与派生的创造力都会被显著削弱。如果这一现象反复发生而引起我们内驱系统的失范,我们禀有的对学习的自我奖励功能也将逐渐瓦解。

——这是一种令人悲哀的损失。而我们除直面并弥补它外别无他法。

(二)

在这个问题的解决上,我个人的方法论探索主要聚焦在两个层面:学习结构的内生动机管理和学习目标的内生动机管理。尽管主要应用于自学活动和内驱系统复健,略微出人意料的是,这两种层面的共同实践同时可以在部分程度上抵抗前述教育模版运作时带来的内驱系统失范。

第一个层面的探索灵感来自于我的游戏史。这是一部怪异的历史:由于预算吃紧,我绝大多数的游戏时间都贡献给了二维的独立游戏(是的macbook打borderland2风扇都会跑疯😅):Metroidvania,Platformer,Roguelike(lite),Visual Novel,Dungeon Crawler,或者某些以上类别的杂交。尽管遗憾于无法接受AAA作品的多感官洗礼,这种别样的经历带给我的是一种更深刻的对游戏机制设计的体悟。——和我们的现实问题类似(如何在教育资源不足的情况下自我管理内驱系统?),独立游戏要解决的一个重要问题,在于如何在预算极其有限的情况下寻求一种合宜地管理游戏流程中的障碍和奖励的结构:玩家既不因无限卡关而失去兴趣,亦不至于在重复而简单的枯燥活动中感到无聊。这一理念和另一广泛应用在心理学和经济学中的概念——学习曲线——令人惊讶地异曲同工。换言之,如果我们用和游戏设计类似的设计理念管理我们的自学,最终的学习状态能落在学习曲线中sweet spot的概率将得到显著提升。

尽管“奖励”和“障碍”的语词外延是极为个人化的,我们还是可以大致晶体化出一个模糊的普适设计结构。在这一设计中,我们需要寻求的大概有这几方面的元素:奖励(个人的,社会的和成功学习本身带来的正反馈),障碍(学习内容本身的难度和枯燥程度;分散注意力的其他因素),学习偏好(参考一些主流的学习风格理论),当前可用的多媒体资源。以伊伊为例,她的学习方式是在短时间内大量摄入信息并通过反复举例寻找单独概念的各种性质,最终组成一个自洽的结构。她偏好相对个人化的对信息的口头解析,所以她听网课而非大量刷题。她的显著的注意力问题(内生障碍)由长时间跟我挂语音(社会层面的正反馈)纾解。

这个模版还可以被进一步泛化。除狭义的学习过程以外,它可被应用于一切能通过自我操纵达到某种效用优化的场合。借用我高二某个presentation的理念——“no game no life”——将生活本身看作一个高度复杂的专属定制游戏而我们同时作为玩家和设计师去解析它,可能会提供一些开创性的思路。

第二个层面的探索某种意义上说更加广泛(且广大)。它的核心问题是:作为一个人,你想要你的生命变成什么样子?——这个问题的答案有许多层次和角度。它可以是正面的:我想要(成为)赚一个亿(的人)。它可以是负面的:我想要(成为能够)对x发起复仇(的人)。它可以是极端抽象而利他的:我想要对环保做出长足的贡献。它可以是极端具象而利己的:我想要在三线城市海边买一座三百平的小酒馆。它可以是一切。唯一的限定条件是,你必须对脑内的图景真正抱持深切的热望。

现在我们如何将这一图景结合到实践中?或者说,怀揣梦想的人有许多,为什么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被磨损而衰朽?我们用一种系统范式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图景不再只是图景,当且仅当其被拆分为可度量可计算可实践的小块。譬如,我想要在三线城市海边买一座三百平的小酒馆,所以我要实现以下三件事:赚到xx元钱、研究哪座城市的哪个位置比较合适、对这一购买行为可能会对我现状产生的影响进行综合评估。后两者和购买行为是共时的而前者是历时的。对前者进一步拆分可使我们对这一图景的视线进一步清晰:我做x职业可以在x年内赚到x元。往回追溯,我要做x职业需要x学历;我需要x分数,x社会联系,x能力才能得到x学历。尽管这一拆分流程多少抹煞了图景中一种牧歌式的美丽朦胧剪影,其带给我们的对于这一图景的可实践性的觉知和实践方法的觉知,不仅是对于控制点(locus of control)的深刻强化,更是对我们偶尔产生的摆烂行为的一种坚忍的规制。

在第二个层面的探索中,我观察到一种有趣的现象。即,个体对其图景的实践和了解程度多多少少能作为用以判断其对图景的热望程度的依据。(人话: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在做什么。)“我对性少数的境遇抱持关怀。”——这时候你问他:“什么是性少数?你咋关怀的?你对xx有什么看法?”他一张口结舌你就知道这人满嘴火车跑得嘟嘟嘟嘟嘟嘟嘀嘀嘀嘀嘀嘀。

(插播一段。Emilie说:”The article reminds me of two concepts called skill floor and skill ceiling. e.g. Arcade games have a low skill floor, but also a low skill ceiling. Meaning that it’s easy to pick up, but also easy to master, which is undesirable. Because to game designers, in order to keep the game engaging on a game mechanics level, it has to cater itself to a wide range of audiences with vastly different gaming experiences. And hence the ideal game would have a low skill floor and a high skill ceiling. Tetris is a classic example. It has low floor in that anyone could pick it up, high ceiling in that there are international competitions in playing Tetris.” 又是一个可以被应用在学习设计上的理念:以低难度开始唤起兴趣和掌控感,同时设定一个最终的高目标。)

(再插播一段。贝小雨:“个人看法: 国家制定的教学制度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个人发展,是为了在现有资源下有效率的淘汰,分级,驯化,培养科研人才。所以说他们做的符合他们设计的。看似可以通过读书跨越阶级是因为需要让平民看到点希望。”我:“我觉得是二者的混合吧。因为普遍的高质量教育对国家来说肯定更好,只是确实同时也没那么多资源。所以就顺水推舟了。”)

(三)

从一个不一样的角度讲起:我作为语言教学者的体验。

先引一段Philip Bromberg将精神病学临床过程和绘画类比:“任何分析师的每一次分析都应该是在互动的学习过程中产生的,它随着工作的进行而发生,形成了分析师对将要创作什么的想象以及怎样创作的想象;也就是说,那些当初学到的分析原则在与特定病人进行工作时是要不断协商的。”——对我来说,教学的内核也是与此同质的创作。

早些时候一些学生和朋友们建议我出一些录播课。我体会到他们对我真诚的关心;就是说,生源足够时这确实是一种相对轻松而可持续发展的收入模式。但我深知非科班出身的背景施加的限制使我可能还要很多年的自我完善才有资格踏入那个领域。(但是可能做一些自媒体视频看看?)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对教学本身的理念与录播课的模式有结构性的冲突。在我的世界里,教学是一种由教学者和学生共同即兴创作的艺术。学生探索自己的学习习惯并高频率而尽可能准确地给予教学者关于自身需求的信号;教学者根据这些信号以及多角度的观察分析,从ta的工具库中寻找合适的结构和模型来应用到课程中,并反复在此过程中修改和完善这些工具本身兼提高自己的特化交流能力。一些工具的典例:

•去维基百科上爬完整个元音表。
•和朋友展开对话并录音,做课上练习和课下对话的对比分析。
•用英文写日记。往里添加任何想表达的东西。
•写一篇关于自己对语言这一实体的认知以及语言学习方法的论述类文本。

这些都是我现实中曾经布置过的作业和练习;我收到的对这些个人化的练习的评价大多压倒性地正面。——就是说,至少在我的实践中,这种螺旋式的高频率个人化的互动而非照本宣科的串讲,能给学生带来更多层次和角度的收益。但这种模式对学生提出了一个严峻的挑战:他们必须尽可能地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习惯什么模式和抱有什么困惑,并抛开一切传统人际交往上的观念(丢面子;麻烦人;…)来向我发送清晰的信号。一个建议是,学生们课下尽可能花费最多的时间去研究清楚以上的几个问题,在脑海中明确清晰的结构和清晰的问题以最高效地上课(此处表扬我姐!模范学生!)。我并不在乎少上几节课少收一点钱;小肚子里永远有墨水往外倒,只要你想学。我只是真心觉得:MAKE YOUR TIME FUCKING WORTH IT。


另外重点谈谈提问。可能是(一)中提到的典型模版所致,我观察到学习者中蔓延的一种古怪的现象:或是安静如鸡从不发问,或是咄咄逼人强取豪夺(aka伸手党)。我个人大体鼓励提问和索取,但也有几个小建议:

一、严格遵守契约。一块钱就是一块钱。

二、先尽自己所能去搜索资料。“怎么学英语”这种写几百本书都写不完的东西,百度谷歌不比我懂?

三、提问倾向方法而不是内容。授人以渔,字面意思。

四、不要问同一个/同质的问题。无意义重复课上浪费你的钱,课下浪费我的时间。真好奇就把答案记下来。

五、不要问“是你这里上课更好还是xx那里上课更好”。抹黑同行我良心有愧,把你扔给别人少赚千来块钱我又膈应。问问我我上啥问问他们他们上啥,自己忖度忖度。心里得有杆秤。


最后漫谈一点东西:在教学中我始终贯彻的一个原则是,尽量让学生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课程设计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这么做,以及尽力获取他们对我的批评和反馈。原因之一是我试图达成信息正义(informational justice)和程序正义(procedural justice),即,尽力真诚透明地展示教学过程的公平性以减少可能的争端和摩擦。更重要的考量在于,认知的改变常会同时带来行为上的显著改变(参考认知行为疗法),从而大幅度提高教学质量。这一原则同样是自指的:对教学范式和规则本身的讨论同样欢迎。

(四)

以两个语言学习方法作结。它们都有极高的综合性、广度和深度,但对学习者提出的挑战也同样广泛而深刻。无法立刻实践完整版的朋友们可以酌情对一些部分进行删减或修改。

第一个方法聚焦在阅读层面。它在实质上是一种“精读”这一概念的超激进实践(我称之为“超慢速阅读”),即,以一切可能的角度和模型对文本进行一种极端的解剖。譬如当我读冯内古特的《deadeye dick》时,大致流程是这样的:

英语角度:
第一遍整本书先读下来标生词和特殊/罕见的语法
第二遍略读把所有词查完加到生词本里(不背)
(如果生词密度太高就几章标/查一轮)

语言学角度:
查词时爬每个词的词源
研究某些特殊写法的认知效应

个人写作角度:
写小段的对某些特定段落的评析/直观感受
和他其他的作品对比阅读(这次是slaughterhouse five)

其他人文学科角度:
从精神病学角度分析主角的特质和经历(PTSD是冯内古特小说中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
从写作手法和内容倾向侧写冯内古特的意识形态和哲学理念

其他可能做/可以做的练习:
用这些生词做写作练习
模仿他的某些手法做写作练习
和其他作者的其他作品进行对比阅读
考证他作品中出现元素的历史社会背景
做一个关于他的专门词库(纵向阅读的好处在于,许多作家有一定的语料库。至少在语言上读他的作品会越来越简单。)

以上所有练习全部用目标语言来做。简单总结一下:把这本书读爆。

对于没有类似经验的人来说,这种阅读法会是一种极为痛苦的折磨。但以这种方式读完任何一本值得挖掘的作品以后,得到的语言成长是难以估量的。


第二个方法不仅可被应用于语言学习,也是一种通用的学习法。我称其为元学习(和认知科学中的meta learning略有区别,而machine learning中已有类似概念)。大概的思路是先学习某些更学术化而广泛的框架来划定问题疆域及提高解决问题能力,然后再处理具体的问题。一些例子:

•在学习口语之前先学语音学/音位学初步。然后你会发现你能对发音口音重音语调语流全都进行系统的解剖。这是绝大多数语言教学中严重缺乏的。

•在练习对话之前先学社会心理学/社会语言学的相关板块。

•把目标语言写作看做写作本身而不是二语写作来学习。用目标语言在各种数据库里挖「写作」相关的资源而不是「x语写作」。

时刻记得:学校教的是按部就班的人,教出的是符合就业需求的螺丝钉。若非天赋卓绝,仅以标准化的模式处理学习,最终得到的就是螺丝钉的生活。乃至于取之其上得乎其中,取之其中得乎其下。

祝大家永不停止学习,永不停止思考。


后日谈:

前几天有朋友问我:真的愿意毫无保留的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分享给值得分享的人吗?

我愿意。但是我其实对此有极深的负罪感。

其一在于这位朋友把我想得太善良了。写作和探索的过程中,我根本是最大受益方。我对此有清醒的觉知。情绪和表达欲的宣泄,对自己思路和方法论的梳理,向外界展示自己的综合学术能力而招徕认识到我价值的朋友和学生,一些真正因我写作受益的朋友对我产生的感激或喜爱的情绪,乃至我核心朋友圈因此受益而给我带来的间接的社会实力提升。我确实天生亲人爱人,但在这件事情上,即使我的目的是利他的,最终效果却也是利己的。

其二在于还有很多我知道的东西没写出来。不是我敝帚自珍,是因为他妈写不出来。每次我尝试描绘某些顿悟时刻对一些框架和范式的直觉感受,最终除了对自然语言废物程度更深刻的理解之外,什么也抓不住写不下来。而这些东西更是我想高高兴兴捧出来给大家的。只有叹息。

这个孩子偶尔在这世界的混沌广袤海洋里瞥见的跃鲸喷水与鸥鸟齐飞在碧蓝蓝白生生交融的巨浪间之景象,才是我那颗最甜,最想分享的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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